文化神州何所系

——致敬陈寅恪先生

      一个时期以来，看到一些网传的陈寅恪先生的话，感觉不像是陈先生说的——“文化神州系一身”的陈先生不大可能会说出那样的话来，其实细查起来也找不到陈先生说了那些话的出处。这些传言的产生或许有“借钟馗打鬼”的初衷，但其实却是对陈先生的歪曲甚可说是污蔑更大。具体的传言拉拉杂杂，我没记住，也没有收集，但有一条是记得的。

      “华风之弊，八字尽之，始于做伪，终于无耻。”这话大体不错，但是否是陈寅恪先生说的？我没见到出处。“始于做伪，终于无耻”乃是通则，以陈先生淹通中西之恢宏、“文化神州系一身”之厚重、治学之谨严，我感觉不大会冠之以“华风之弊”还“八字尽之”，由是存疑，说在了微信群里。微友广西佬钱回复说：“‘华风之弊，八字尽之，始于作伪，终于无耻’是严复先生在政论文章《救亡决论》里的名言，1895年发表在天津《直报》上。”

      还看到有人说：“陈寅恪文章写得不高明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”这实在是没读懂先生的文章。“推寻衰柳枯兰意，刻画残山剩水痕。”陈寅恪之学术不在“衰柳枯兰、残山剩水”之浩瀚渊博，而在于“意”与“痕”的高标、确凿、精深，在于给“衰柳枯兰”续命，给“残山剩水”留神，先生也因此才被称誉为“文化神州系一身”。倘不是先生的文章，先生的气节、精神、学识又是经由什么而立起来的呢？先生的文章是真正当得起“经国之大业，不朽之盛事”的。

      东山葱岭意悠悠，谁访甘陵第一流。送客筵前花中酒，迎春湖上柳同舟。纵回杨爱千金笑，终胜归庄万古愁。灰劫昆明红豆在，相思廿载侍今酬。——陈寅恪《柳如是别传•缘起》

      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、之核心凝聚，无非是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，而经由陈寅恪先生之《柳如是别传》集中表出。

     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，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，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。夫三户亡秦之志，九章哀郢之辞，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，犹应珍惜引申，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，自由之思想。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，绸缪鼓瑟之小妇，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，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！——陈寅恪《柳如是别传•缘起》

      文以化人，化俗敦风，惟其精诚。精诚动天，撼人心魄者，陈寅恪先生之《柳如是别传》是也。陈寅恪先生著《柳如是别传》乃是“以衰废余年，钩索沈隐，延历岁时”，“探河穷源，剥蕉至心，层次不紊，脉络贯注”，方才表出柳如是的“天壤久销奇女气”、“绝命从容绝代才”。陈寅恪先生十年著成《柳如是别传》，虽自言“然脂功状可封侯”，终还是“此恨绵绵死未休”。

      经由陈寅恪先生如斧如凿之笔锋对钱牧斋柳如是因缘诗的释证，还原了柳如是冰清玉洁之才情、高蹈翰墨之学养、运筹帷幄之智略、坚忍慎密之行状、大义凛然之节烈。名列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虽然是“婉娈倚门之少女，绸缪鼓瑟之小妇，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，后世轻薄者所厚诬”，然而确是当时号称文宗国士、执掌文坛的钱牧斋的精神支柱，与郑成功等一并支撑起当时中国东南部反清复明运动的精神。

      陈寅恪先生平生之志愿是写成《中国通史》与《中国历史的教训》，奈何足膑目盲、时乖运蹇——“非生非死”、“不夷不惠”——“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，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”。既不能如愿，因“兴亡今古郁孤怀”，而“一放悲歌仰天吼”。乃穷十年之功，竭尽毕生之心力，燃脂以暝写，铸成八十万言之《柳如是别传》，起信史于微茫，发潜德之巨光，表出了中华传统文化之精髓——独立之精神、自由之思想，而壁立千仞、彪炳青史、震铄古今。

      文化神州何所系，独立自由人之本。倘失却了独立自由，那就是失却了生命的灵性与主宰、活力与滋润、精神与创造、爱与美，而只有随波逐流、人云亦云、可怜兮兮的份了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21年11月30日